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浅谈中华文化中的“道通为一”

信息来源:     作者:王蒙     发表时间:2019-07-21     阅读次数:

(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,北京 100020)

 

中华文化有一个有特色的说法,“道通为一”,出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故为是举莛与楹,厉与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为一。”莛是田间细小的草茎,楹是指盖房的柱子,虽然两者大小差异很大,但实际上是相通而浑一的。“厉”长得很丑陋,而西施却很美丽,但两者在本质上也是相通的。也就是说,世界各种事物表面上看着区别很大,但它们的根本性质、根本法则、根本特色是相通的。借用庄子“道通为一”这个词,来看看中华文化,这里与庄子原义不尽相同。

何为“道”“通”“一”

第一个字是“道”。“道”是中国传统文化孜孜以求的一个终极概念,是最高大上的概念,是决定一切的概念,是最高的价值标准。孔子说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说明“道”在价值上属于顶峰,还是规范和法则的最高概念。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“道”还是世界的本原,“道”是无所不包容的,天可能是经过盘古才出现、经过女娲修补才完成的,但天道是先验的,无天之前已有天道,有了天道,才有了天,有了一,有了二与三,即有了多。

第二个字是“通”。中国人讲究打通,这件事情和那件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关系,是因为你的认识水平、智慧水平不够,如果你的水准高,那么就把它打通了。“通”就是互文、互补、交流、互动、互相转化,当然也包含差异、矛盾、斗争。中国文化还讲究“大同”“尚同”。打通就是整合,就是成功,就是理顺,就是和谐与平衡,就是逐渐通向天下大同。

第三个字是“一”。中国人对“一”有崇拜,认为世界上总有一个最根本的、最重要的关键,庄子称之为“道枢”。你抓了它就无往而不胜。孟子说“天下定于一”,孔子说“吾道一以贯之”。老子说得更详细,他说“天得一以清”,天得了“一”,天、日清了,没有雾霾;“地得一以宁”,地得了“一”就安宁,没有地震;“谷得一以盈”,山谷得到“一”就各种物产丰饶;“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”,封侯封王的人得了“一”,就能为天下树立原则与标准。看到了“一”,也要看到“多”,看到“一”与“多”的转换,强调掌握“一”以后,什么都解决了,所谓“一通百通”。这个我在后面还会进一步阐述。

传统文化强调“文政合一”与“天人合一”

那么,中华传统文化中是如何体现“道通为一”的呢?主要是两个“合一”:

第一个“道通为一”,是文化与为政的统一,即“文政合一”。“为”就是“行”,我们现在叫行政,古人叫“为政”。子曰:“道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;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孔子认为,用行政来引领,用刑罚来规范,老百姓可以不去做坏事,但是并不认为做坏事有什么可耻的。也就是说,他们的思想认识达不到自我反思的程度,因此这不是最好的方法。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?“道之以德”,用道德来引导,让每个人都有道德的涵养,再用“礼”教化整顿规范,民众不但会有羞耻之心,而且还能自我控制,自觉守规矩、走正道,达到更高的品性。对于孔孟儒学来说,为政问题是一个文化的问题,在某种意义上,他们在理论上的主张是文化立国。《论语》中有句名言“为政以德”,一切从德行出发。把“为政”和道德、文化、教化等统一起来,这叫“文政合一”。

另一个更重要的“合一”,就是“天人合一”。天、地、人称之为三才,三者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?按照老子的说法,“人法地”,人要按照地的情况来安排自己的生活;“地法天”,地要根据天时,根据季节来生长万物、产生地貌的各种变化;“天法道”,天按照规律来变动;“道法自然”,这里的自然不完全是我们现在说的自然、人文的意思,它更多是指一种状态,“道法自然”就是自然而然。

中华文化的理论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循环统一机制。比如治国平天下,依靠的是文化、道德、仁爱,实行的是仁政,道德上有示范作用,才能得民心、得天下。它号召用道德、仁爱、善良等来治理国家。同时孔孟都主张性善。孔子高度评价人的“孝悌”;孟子说“侧隐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羞恶人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”。老子不喜欢孔子的一大堆关于美德的说法,但是他对于“善”还是肯定的,老子说过人“能婴儿乎”,你应该变得像婴儿一样天生纯净,证明他认为人性天生是美好的。老子又说“天道无亲常与善人”,天道没有亲疏的区别,天道要求你善良,要求你有道德。所以不管老子还是孔孟,他们认为人是性善的。

为什么是性善的呢?他们解释是天生的性善,意思是这个善是天造成的,这样从人性、人心就引来了“天性”“天心”“天命”。在中国人心中,“天”这个字特别重要。第一,它是最大的存在,天道、天理、天良……有一大批用“天”作定语的词;第二,它是形而上的,是终极概念。它是一个概念之神。你们看汉英词典,对“天”的解释,一个很简单,就是天空的意思,另外天在汉语里写成苍穹,在词典中干脆被解释成上帝。第三,“天”还是天生的、先验的、自然而来的表现,比如天才。

对于“天”这个概念,孔孟喜欢从道德伦理上总结,而老庄喜欢从哲学上总结。总的来说,天既是超人性的神性力量,又是我们整个存在的总括。天即道,道是没有名称的,既是本体,又是方法;既是精神,又是物质;既是起源,又是归宿;既至大,又至小、至微、至精;既是正面的,又是反面的。所以天的概念,既是哲学的概念,又是道德的概念,还是通向信仰的准宗教概念。而在历史小说《李自成》中,强调的是民心即天心。这种说法起源于孟子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命题。

天、地、人结合起来,形成“天人合一”。现在大家都觉得“天人合一”这个话非常好,但有人解释“天人合一”证明中国自古就爱护环境,这稍微有点牵强。“天人合一”最深刻之点在于天道、天理与人心、人性的合一。

国家治理要将“合道性”“合法性”结合起来

现代国家非常强调权力的合法性,权力要受法的制约,权力要依法行事。古代中国提及的“法”跟我们今天说的“法”意思不完全一样,古代的法家研究的是保持与运用权力的道术。古代中国,更多强调的是权力的“合道性“。什么叫合道性?就是说君王、朝廷、邦国有道,有章法、有理念、有是非、有秩序,百姓才能安居乐业,共享太平盛世。无道,则国无宁日,人心乖戾,民不聊生,大难临头。

孔子在《论语》里多次反复地说,“宁武子,邦有道则知,邦无道则愚;其知也及,其愚不可及。”宁武子是春秋时期卫国的一个大臣,他在君王圣明、国家治理有方的时候,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和聪明。而在君王昏庸无道、国家混乱不堪的时候,就变“傻”了,无所作为。孔孟的另一个说法,叫做“卷而怀之”,只能“收摊子避祸”了。

把天道、人性、王道(就是搞政治的道,也是仁政)、世道人心、天理、民心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统一起来了;把天性、人性、为政、道德、信仰、终极追寻统一起来了。从这一点上说,我们可以理解,中华文化一大关键就是崇尚道德、崇尚性善,可以说这是一种理论,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信仰。归根结底,说的还是“道通为一”。当然,今天我们讲国家治理,一定要将合道性与合法性结合起来,一定要把对于“道”的理解和对于“法”的优化改善坚持结合起来。

儒、释、道的“合一”及“合一”中的中国式辩证法

“道通为一”还表现为中国一些主要思想流派的相通,尤其是自从汉晋以来,民间提出来的儒、释、道三家的合一。

先说儒和道,儒、道有很多一致的地方,比如在“性善”上,在“仁慈”上。孔子强调“仁”,老子强调的是“慈”,一曰俭,二曰勤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“慈”就是爱民,“俭”就是爱惜民力,“不敢为天下先”不是说不敢创新,它指的是当政的人,其施政目标不会让老百姓“五迷三道”,摸不着底。“无为而治”是老子的话,但孔子其实也把无为而治看作一个很高的标准。《论语》快要结束的时候,孔子说:“无为而治者,其舜也与?夫何为哉?恭己正南面而已矣。”能够做到无为而治的,不就是舜吗?舜也没有做什么事情,只是端端正正坐在北面,向着太阳,各种事情就都有条理地展开。老子说,“太上,不知有之”,为什么会这样呢?因为老百姓都非常自觉,一切行为都符合公德、符合他人利益、符合社会全体的利益,就好像一个人开车完全符合交通法规,那他就根本不用考虑哪儿会有交警。而权力存在的最糟糕状态是什么呢?老子说,“其次,侮之”,就是权力和被权力管制的人之间相互轻蔑。所以,老子设想了这样一种理想状况:“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”事情办好了,老百姓都认为这是他们自己做的,是自然而然的。老子还有更深刻的一句话,“圣人无常心,以百姓之心为心”,这强调了权力的意图应与人民的意图保持一致。

在中国尽管也有宗教的矛盾、摩擦,但较少因此爆发战争。在民间,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各种宗教和谐共处。比如,在陕西神木县二郞山的一些寺庙中供奉释迦摩尼、观音菩萨,也供奉孔子,也供奉三清大神,还供奉玉皇大帝、王母娘娘,甚至还供奉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和梁红玉夫妇。我在杭州见过一个家庙,里面不但供奉上面这些神仙菩萨,连孙悟空、猪八戒都供奉,而且供奉贾宝玉。为什么供奉贾宝玉?贾宝玉是皇上封的文妙真人,也是半仙之体。

少林寺有“三教合一碑”,体现出嵩山佛、道、儒三教荟萃、共荣共生的繁荣。为什么要这么做?碑上说:“佛教见性”,你要学了佛,你的人性才纯洁、地道、实在。“道教保命”,你要学了道教,你才能颐养天年,活得最好。“儒教明伦”,学了以后懂得伦理道德、人际关系。碑上最后说:“纲常以正”就是说有了三教,大家都做到了三纲五常,一切有了标准与规范。

中国的合一、统一、通为一,并不等于一切变成一样。所以一面是讲“通”,一面我们要研究一下中华辩证思想。因为这个“辩证法”欧洲有欧洲的系统,从希腊集大成于黑格尔,但中国的辩证法更久远,而且不完全一样。一个词是讲“相反相成”。老子说“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盈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,恒也”。祸福相生,我们都知道“塞翁失马,安之非福”、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”。上面我提到过“一”和“多”相生,这也是中国很有趣的事情,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都是从“一”而生,一而成为万物,但最终万物又走向“一”。

郭沫若代表作《凤凰涅槃》是五四时期诗坛的丰碑,它里面有一句话,“啊,你一切的一;啊,你一的一切”,“一”是一个,“切”是很多部分。后来我又看到这个话不是郭沫若发明的,而是来源于中国典籍《华严经》,佛教的说法,一就是一切,一切就是一。在中国,孔孟、老庄他们早有这种看法,这也是辩证的“一”和“多”的关系。只有“一”才能安定,才能掌握大道,但是“一”只有符合了“多”,你才能变成真正的“一”。

中国有一种特殊的说法,把儒、释、道、名、法、阴阳都能混合起来,化为一体。我去美国的次数比较多,有的时候和他们聊起中国,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了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就是“allmixed”,所有的都混合在一起。我上世纪80年代去的时候,还没有这种观念,一直到90年代、新世纪,大学教工食堂会宣布,今天有中国菜。一看,大杂烩就是中国菜,肉片、土豆片、胡萝卜片都混合在一起。他们认为中国的特点是混合。司马迁的父亲就说过:“天下一致而百虑,同归而殊途。”天下大道是一,但是人的考虑却有100种,归宿是一,但是道路途径有很多,关键是一而生多,多而归一。中国的混沌、混一、浑一、太一、归一、分久必合、合久必分的说法极为有趣。一与多的统一,应该说也是道通为一。

北魏时期由于佛教盛行,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主张,到了唐代,这种主张被很多人接受。合一混一的主张,一方面养成了学理上马马虎虎、不求甚解、不讲求准确性严谨性的毛病,另一方面其实解放了接受某种主张的信仰者的头脑,扩大了某种学派成员的选择空间,同时弱化了不同学派乃至不同信仰、不同宗教间的价值争拗与文化冲突。至于中国民间,这种类似“三教合一”的现象多有所见,天真可爱,莫名其糊涂。从好的一面看,中国人想办法把不同的道理、学派放在一起解释,不但是命运共同体,而且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共同体。中华文化的大同观念,大同理想,确实光辉夺目。

“知行合一”:经世致用大道至简

还有一个属于“道通为一”的重要命题,就是“知行合一”(王阳明提出来的)。孙中山提出“知难行易”,毛泽东在《实践论》里提出“知行统一”,他强调实践在认识中的作用。

为什么要知行合一?如果只是对行为进行纠正、惩罚,坏事自然会少很多,但是小偷你能抓得完吗?而如果世道人心好了,根本没人去偷东西。所以,只要心好了,什么事都好办,这是王阳明主张的。孙中山要号召革命,号召人们改变思想、解放思想,所以说知难行易,难的是把已经腐朽几千年的不科学、不现代的思想改过来。而毛泽东是主张在革命中学会革命,在战争中学会战争,在游泳中学会游泳。这都说明了中国理论的经世致用,注重世道人心的特点。此岸性、实践性、积极性,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宝贵性格。

要经世致用就必须大道至简,什么叫大道至简呢?就是越是真理越不应该高深化和复杂化。孟子认为,实行仁义其实是很简单的,只要善良一点就可以了。实行仁义并不像挟泰山以超北海那样艰难,实行仁义就好像为长者折枝,只要把树枝撅下来就可以了。到了王阳明那里,认为只要安了好心,当然就可以干好事。

有些外国人不了解中华文化的背景,就会得出一些偏离实际的判断,比如黑格尔对孔子的评价就比较低,他认为孔子说的事情都是常识以内的东西,他认为孔子缺乏抽象思维的能力。但是黑格尔不知道,孔子根本不想当哲学家而是要当做到克己复礼、天下归仁的圣贤,他要当王者师,他必须把常识以内的事情看得很重,这也是化繁为简的思维方法。伏尔泰就持完全不同的观点,他认为像孔子这样能用人间最简单的事例来说明最深刻的道理,这样的伟人全世界只有一个。比如孔子说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伏尔泰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道理,但是到孔子这儿就很简单地说得明明白白。

20世纪的改革开放,一些西方人士,都不看好苏联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,而布热津斯基、撒切尔夫人、基辛格等人都看好中国的改革开放。他们的理由是中国有独特的文化。这种文化特色中,应该有“道通为一”这四个字的活力、辩证、通达与调整、消化能力。

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,但绝非“不可说”。首先,我们要了解传统文化;其次,我们要学会明辨,认识到传统文化中有合理的部分,也有不合理的部分;最后,我们也需要看到问题,对传统文化要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。唯有这样,才能真正树立文化自信。

 

(作者系著名作家、学者,原文化部部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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